2010/06/02

燕鴴的把戲

多年前在彰濱地區拍攝小燕鷗,同時也認識了燕鴴,這種在分類上獨樹一幟又行為怪異的野鳥。
燕鴴是台灣的夏候鳥,在沿岸空曠、偏僻的海埔新生地上築巢。巢位的結構非常簡單,幾乎只是隨地窩在地上,下幾顆蛋就成了。平時由親鳥抱卵,利用覆羽的顏色善加保護自己的鳥窩。
有一次,我找到了一個巢,於是千方百計想要拍攝燕鴴在巢孵蛋的情形。因為海邊地勢平坦毫無遮蔽,想要靠近拍攝幾乎是不可能的事。我想到了一個方法,先在附近砍了一大捆五節芒,每莖約有一個人的高度,粗略編織成一個圍籬,將我自己帶著相機包圍起來。從外面看就像是荒野裡自然而然長著一叢芒草一樣。我躲在僅可容身的人造草叢裡,提著圍籬一步一步從遠處慢慢向著目標移動。燕鴴稍有警覺,但是經驗中卻又不疑有他。拍攝過程在不干擾野鳥的情形下進行十分順利,取得影像以後,仍然躲在芒草裡,慢慢的循著原路退出。
當我回到了準備地點,從芒草叢裡脫身出來,卻驚見四輛大型砂石車停在我的身後,四個彪形大漢司機,用同樣驚懼的表情看著我。原來砂石車每天只在遠處來來往往。其中有一位司機發現熟悉的曠野中,怎麼突然冒出一叢芒草?繼而每次經過時,看到芒草的方位都不一樣。他心生好奇,用無線電招來其他同業司機一起看個究竟,不料,卻又從這一叢會動的野草裡生出一個人來。
花東之行額外延伸到太麻里溪。本來只想要看看曾經災後的河床環境,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?人們是否已經從自然威力中學到了什麼樣的教訓?將近一年了,就在豪雨季節又再要逼臨的前夕,河床上仍然布滿各式怪手機具,隆隆聲中到處挖、補、填、堆,汲汲營營,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,不知是要疏浚或是防堵。面對自然,我們絲毫不懂得謙卑與尊敬,其行可譏,其心也可誅矣!
走在滿目瘡痍的河床上,意外竄進野鳥繁殖的地方,一群為數上百隻的燕鴴飛上天空,在我頭頂上盤旋示威,並發出警戒的聲音。經驗告訴我,附近一定有燕鴴的鳥窩。我想要重新拍攝燕鴴抱卵的畫面,但首先要找到一個確定的目標才行。
大分部野鳥在隱密的地方築巢,總是為了不讓為害者靠近鳥巢。牠們保護鳥窩的方法,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,但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就是「擬傷」行為。當我進入警戒範圍時,有幾隻燕鴴飛降地面,在我眼前空曠又明顯的沙灘上,先微微張開雙翅,再以脖子和肩膀觸地,不斷的抖動翅膀,企圖引起我的注意。但是,只要我向前一步,這隻受傷的野鳥也會退後一步,很自然的和我保持著一定的安全距離。這些擬真的肢體語言,意思是在對我說:「我受傷了,快來抓我吧!」如此一步步誘導有害的敵人遠離自己的鳥巢。然而,這種欺敵方式,或許只適合貓、狗等動物,聰明如我,早已洞悉鳥類的行為。我心想:「你誘我向右邊去,我就往左邊尋找必有所獲。」自以為識破了燕鴴的奸計,也因為自己的聰明滿心歡喜。只是踏遍了大半個河床地,竟連一個鳥巢也找不到,最後還是徒勞無功空手而返。
河床上經過一陣騷動之後,終於又恢復了平靜。燕鴴看見有害的人類已經走遠,紛紛停在安全的地方,繼續守望家園的工作。我猜想此刻牠們看著我的背影,一定暗自竊笑:「聰明如人類,也不過如此罷了。」
懂得使用「擬傷」手法來保護家園的鳥類當中,燕鴴的演技並不算高明,牠們的行為動作單調而缺乏變化,看起來有點像是不得不爾虛應一下故事。我見過的東方環頸鴴、高蹺鴴、竹雞….,甚至白頭翁,都有非常生動的搏命演出。在生命演化的過程當中,鳥類的「擬傷」或許只是一種不知所為而為的本能,不過,這種可笑而滑稽的表演動作,卻出自動物內心深處,又直達宇宙生成時,最原始、最偉大、最真實也最不矯揉的情操,那就是愛。物種因為有愛,才有勇氣面對物競天擇的考驗。